纸荇

    戚樱小心翼翼跟在带路的侍女身后，偷偷打量着四周。

    这样大又这样好看的院子，在她原本的生活中只有梦里或是别人讲的故事里才会出现，更没想过自己能来到其间生活。然而半月前母亲突然病倒，父亲又在打短工回家的路上摔断了腿，哥哥还等着钱结婚，她不得不出来找活干，正巧城中有名的大户方家招侍女，选中了她。离开家之前村里所有人都在恭贺她，说她长得好，方老爷如今鳏夫一个，保不准她就能飞上枝头当方家的夫人。

    在家里的时候戚樱也偷偷地想过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然而从她进到方家里来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就被她自己彻底的掐灭了。

    她在村里是人人夸的好样貌，便觉得即使进了城自己也该是顶尖的，可是这里的每个女孩子都比她出色不知多少。而且她们不仅仅是长得好看，言语举动也是说不出的优雅，这些戚樱自然是做不来的，只好咬着牙拼命记拼命学，不求有多出色，只想不犯错不丢丑。

    招她进来，是要照顾方家小姐的。方老爷只有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一向视若掌上明珠，衣食住行样样不肯轻忽，即使是一个新来的下人，方老爷也要亲自见一见。

    如今戚樱就是在被领着去见方老爷的路上。

    过了两道穿花门，随着曲折的小径前行，一路上都是戚樱叫不上名字来的好看又好闻的花。临近湖边，戚樱远远地看见栈桥边上坐着个穿青色绸衫的人，看样子正在垂钓。领路的侍女察觉到她的目光投向，微笑着道：“那就是咱们老爷了，他很和善，你别太害怕，过去也不过是听他说两句话罢了。”

    正说话时，一个高大冷肃的黑衣青年忽然从旁边匆匆走过，在即将要撞在她们两个身上时用一种普通人绝无法想象的动作轻巧闪过，刹住脚步奇怪的打量着戚樱。她旁边的侍女行礼问候罢了，十分了然的指着戚樱开口解释道：“这就是那个找来照顾小姐的人，公子看着如何？”那个人本在侍女开口后就转开了目光，闻言又看了看戚樱，沉默着点点头，这才冲着垂钓的方老爷去了。

    戚樱看着他走远了才悄悄地问：“那……那是谁啊？”刚才跟对方搭话的侍女笑的颇有些意味不明：“啊，这个……你如果遇到了就叫声百里公子就好，不用管太多，也不要跟他多说话，他一向不喜欢跟我们说些有的没的。不过你或许也没什么机会跟他说话，他不经常在家的。”

    百里……公子？居然不是老爷的家里人啊？而且这个姓有点奇怪。戚樱默默地想着，对好心指点她的侍女姐姐点了点头。
 
此时看去，那个人已经走到了方老爷身后，也没有出声招呼，更没有什么肢体交流，就往对方身后双手抱胸那么一戳，然而明明背对着这边的人就像感觉到了他的到来一般瞬间回过头看了那位百里公子一眼，戚樱也因此得以第一次见到这位方老爷究竟长什么样子。

虽然算起来今年就要过三十了，然而方老爷看上去却实在是……很好看啊。又想起了乡里人的话，戚樱连忙低下头，用过于紧张而有些发凉的手背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

“老爷，这是戚樱，就是进来照顾小姐的孩子。”走在前面的侍女姐姐没有发现戚樱的异状，径自对方老爷说着。

她们停下的地方还离他们有点远，方老爷似乎正在跟那个百里公子说着什么，然而却听不分明，只依稀能听见什么“三姐夫生日”，“你还不去我就要生气了”之类的。戚樱心想，如果这两个人真的完全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话，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不然怎么可能长久的居住在对方的家里，还被要求出席对方家人的生日宴。

听到侍女的禀告，方老爷放下钓竿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戚樱，点点头含笑道：“别太拘束，我要见你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沁儿从小没有娘，我总想着要让她比任何双亲俱在的孩子还要更自在快活些，所以便忍不住过多担心。照顾她的人很多，需要你做的很少，不过是看中你年纪小又老实，能每天陪着她玩就是了。先说好，不许玩火玩兵器，其他的都随你们，玩水也可以，但是不能直接在湖里河里玩，得在家附近，找人跟着一起。”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对方似乎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才看上去有些尴尬的低声道：“你女儿，与我何干？”

对方的表情和言语都显得十分冷淡，戚樱当时还在想，这个百里公子是不是不太喜欢小姐。然而当天晚上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虽然被父亲这样毫无保留的关爱甚至是溺爱着，然而沁儿小姐却远比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还要更懂事，虽然爱撒娇也爱玩，却很懂礼貌很体贴人，也从不做让人讨厌的事情，戚樱第一天的帮佣工作过的很顺心。吃过晚饭之后，小姐坐在窗边逗了一会儿不知什么人养着的一只肥硕如芦花鸡的大鹰，软软的打了个哈欠，转过头问：“不是说百里叔叔今天回来了吗。我都困了，百里叔叔怎么还不来啊？”

她问的虽然是戚樱，然而戚樱自然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她愣了一下，听旁边的侍女道：“下午的时候百里公子就回来了，如今想是正在老爷那里呢，小姐困了？”

沁儿扭过身，抱着很大的一个老虎布偶，半个身子都趴在上面，瘪着嘴不开心道：“是啊，我都困了，他怎么还不来，他一出门，都好几天没人跟我讲故事了。”

她刚抱怨完，那个一身黑衣看上去很严肃很不好相处的人就大步走进来了。这样一张脸，又总紧紧的绷着，就算长得再好看，小孩子们也难免会害怕的吧？戚樱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却发现沁儿并不害怕，还笑着对他拍了拍手掌，然后被对方抱了起来轻轻放在肩膀上。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浑似无物的扛着沁儿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摸了摸窗口正在低头吃肉的大鹰，在书架上拿了本书下来，这才坐在床边，抱着沁儿在怀里，一大一小两只手同时掀开了书页。

小姐还小，并没有请先生开蒙，如今眼睛虽然也看着书，不过却一个字也不认得，要眼巴巴的等别人给她讲。百里公子看上去那样沉默严肃的人，给她讲起故事来声音却说不出的温柔，对她时不时幼稚的提问也显得格外的耐心，无论是“这只小鸟怎么可能会说话”还是“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来的”都轻声细语的解释了半天，才继续讲下去。

戚樱不免觉得自己下午的猜测很可笑，她才来到方家不到一天，然而此时如果有任何人怀疑这位百里公子讨厌沁儿小姐，她想自己都会跳出来大声反驳的。因为对方的态度，实在不是哪怕心里有一丁点不耐烦能做出的。百里公子一定是跟方老爷一样、甚至比方老爷还要更加疼爱着沁儿小姐。

由于沁儿小姐总忍不住问来问去，百里公子又实在解释的太详细耐心，这个原本很简单的故事也不知讲了多久，夕阳都已经完全被新月代替，小姐大概是困劲上来了，终于不再提问，而是眯着眼睛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小呼噜。百里公子对她们招招手，让她们给沁儿换了睡衣放进被子里，自己则把书放好，整了整已经被压出皱褶来的衣服，走出房外。

沁儿房中最大的侍女示意戚樱出去送一送百里公子，当她后知后觉的点点头忙走出来时，却看见方老爷也在门外。她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一扭身把自己掩藏在门扇后面，而且在后来万分庆幸自己的这个举动。

不远处，方老爷扯了扯对方身上的死褶，像是嗤笑又像是宠溺那样的挑了挑嘴角，忽然双手按着百里公子的肩膀，然后倾身凑了过来。

戚樱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也不过隔了四五步，中间除了戚樱用来隐藏自己的门扇之外更没有什么阻碍，她清楚的看到两个人的唇瓣，确确实实碰在了一起，而且在分开之前那个木头一样戳着的人还伸出舌尖来飞快的在方老爷的嘴角舔了舔，方老爷的脸也因此迅速的红了。

两个人很快就一起离开了，而戚樱还愣在那里，觉得自己没办法消化这个可怕的事实。她虽然年纪还不大，更没有亲身经历过欢好情事，但毕竟已经是懂事的年纪，刚才发生的事情，在她原本的观念里明明是只有夫妻才能够做的，而方老爷和百里公子怎么能……怎么能！

她忽然好想去问问房间里的其他人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这个秘密对于她这个刚刚出来做事的小姑娘而言实在是太大了，压得她整颗心沉甸甸的。戚樱心事重重的走了回去，却没想到先前曾经领她去见方老爷的那个侍女姐姐忽然偷笑着凑过来，亲昵的拿胳膊撞了撞她，低声问：“看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是吧？”

咦，难不成不止自己看到过？戚樱吓了一跳，紧紧地盯着对方，希望对方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又怕对方真的说出那个答案。但对方显然根本没有注意她此时复杂无比的心境，自顾自的笑着道：“头一次看见的时候实在是吓了一跳，但是这种事……说实在的，不是挺多的么，只不过咱们家老爷和百里公子都不像他们那样娘兮兮的，而且百里公子也不是靠咱们老爷养着，两人更没有再跟旁人有什么牵扯。说实话，有的时候看着他们，甚至会觉得这样也不错呢。”她说完扭头看见戚樱僵硬的表情，忽然脸一红，吃吃的笑着道：“不过话说回来，老爷和公子实在是有点过于随便了，总没个顾忌，万一小姐看见了可怎么跟她解释啊。”

戚樱也跟着担心了两天，然而她又发现，或许她们根本就不用有这种担心。沁儿小姐……远比她们想象中要知道的更多也懂得更多。

有一天早上，百里公子又出门了，方老爷正跟女儿一起用饭，沁儿看了看他眼下的黑影，忽然用一种小大人的语气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爹爹道：“兰生，你已经这么大人了，不要总跟百里叔叔胡闹，早点睡，注意身体。”

方老爷顿时恼羞成怒，掀桌道：“方沁儿你是不是又想被丢小黑屋了！没人送饭也没人陪着一起玩更没有人给你讲故事！”沁儿不屑的撇了撇嘴，丢下吃干净了的小碗跳下地，一边向外跑一边小声道：“居然还不死心。我才不怕呢，反正你每次把我锁进去百里叔叔都会马上把我放出来然后带我去吃糖糖。” 
照顾小姐的侍女都偷笑着跑出来跟着她，沁儿忽然回过身扑进戚樱的怀里，看上去很认真的说：“小樱姐姐我跟你说，我一直觉得我不是爹爹亲生的，我很有可能是百里叔叔的私生女。”还没等戚樱辩驳，她忽然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老气横秋的继续说道：“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他们两个有一腿。既然百里叔叔喜欢的是我爹，那我就不可能是他的私生女了。后来我想了想，我很有可能……是他和我爹爹生的。也就是说，我爹其实不是我爹，是我娘，所以他才一看见我就想跟我急。”她说完还自己点了点头，仿佛十分得意自己居然如此睿智，看破了世间被纷纷扰扰遮掩着的真相。

戚樱莫名的有些疲惫，真的好想把自己抱着的沁儿小姐丢到地上去。

发现百里公子和方老爷“有一腿”的事情并不是只有自己知道后，戚樱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顾虑——而且说实话那两个人也实在是从始至终就没有掩盖事实的意图——几乎可以随时随地看见两个人黏在一起。

侍女们有的时候私下里聊天，也会无意中提到老爷和百里公子，她们都觉得是老爷更喜欢百里公子一点。毕竟对方一向冷冰冰的，除了对沁儿小姐好之外看不出有多么在意老爷。

但是戚樱从不这么想。她觉得，既然两个人在一起，而且一直这样要好，那就一定是彼此深爱着，又有什么谁更深点的分别呢？而且……虽然即使是面对着方老爷，百里公子也没什么话更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是戚樱总觉得，对方的眼神实在是很温柔，就像是柳树上春天刚刚长出来的芽尖，那么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敢惊动任何存在，仿佛总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稍微用点力气就会醒过来、对方就会不见了。

而在外人面前显得很老成可靠的方老爷在面对沁儿小姐或者百里公子的时候，也会有点……莫名的幼稚。然而这种幼稚却让人觉得很可爱，似乎可以让他显得比平时的方老爷更生动更自然。

那天沁儿午睡醒来饿了，戚樱去厨房给她拿点心，正好看见百里公子和老爷在厨房里。她听别人说过，老爷的厨艺十分了得，然而前两年因为生意上事情多以及自己毕竟已经是方家当家人的身份，所以很少亲自下厨了。如今也并不是方老爷在做，而是百里公子。

那双修长优美的手笨拙的揉着面板上一个皱巴巴的面团，手的主人时不时就停下来询问似的看看坐在旁边的水缸盖上嗑瓜子的方老爷，然而对方总是敷衍的点点头说：“继续。”

戚樱惊恐的看着那团已经基本看不出任何柔软度的面，她这样不善于烹饪的女孩子都知道应该加点水或者干脆开始下一步造型了，就这样继续揉下去还能要吗！难道是想让它变成一块石头拿出去揍人？

虽然百里公子看上去完全不懂烹饪，然而他毕竟是个有认知能力和判断能力的正常成年人，所以在方老爷第八次让他继续之后，他并没有听话的继续动作，而是站直了严肃的看着已经嗑完瓜子的对方：“我已经说过了，做给你吃。一会儿你要把它全吃掉。”

方老爷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戚樱看着那团面，如有同感一般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任何，一个，人类，都不能忍，吃下这样一团面做出的任何食物。然而百里公子看上去就像个煞神，冷着脸很不好说话的样子……戚樱默默的心疼了一下方老爷，觉得对方估计是要跟恭桶相亲相爱几天了。

但是……她未免还是太年轻，也未免太小瞧方老爷的脸皮了。

他上前亲了亲百里公子，然后飞快的抓起那团面扔出了窗外，戚樱只看见一道黑影从自己眼前掠过，随后便看见方老爷无辜的眨了眨眼，对百里公子道：“不见了。”

……戚樱低下头，心里有点挣扎。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还是很尊敬方老爷的，另一方面却难免觉得对方幼稚而无耻，简直很值得被抽一顿。这两个想法在她内心纠缠了很久，但是她却并没有低头多长时间就赶紧抬了起来，主要是她很想看看百里公子会有什么表现。

毕竟对方看上去那么不好惹的。方老爷这是明摆着耍人玩了，一定会死的很惨的吧？

戚樱这样想着，有点莫名的暗爽，却见百里公子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抱着方老爷又亲了一口，道：“哦。”

……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戚樱默默地转身回房，决定告诉小姐厨房里并没有任何吃的只有两个狗男男在谈情说爱，你还是忍耐一会儿等着开饭吧。

    琴川城关于方家有个奇怪的传说。说是因为老爷信佛，功德高，所以虽然这些年方老爷一有空就坐在那儿钓鱼，然而池子里的鱼总也钓不完。戚樱在没有进方家之前也深以为然，然而现在她只想无奈的说，那些鱼明明是百里公子养在池子里的。

其实池子里的鱼并不太多，百里公子也经常出门不能时时照料，之所以被祸害了这么多年依旧健在……亲眼目睹了一下午方老爷垂钓实况的戚樱默默地想，最主要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技术不行……另外就是往往老爷前脚拎着装着鱼的水桶离开，百里公子后脚就把它们倒回水里去了。只有一回有个意外，方老爷的桶里爬进去了一只不知哪儿来的大龟，百里公子没注意也给倒进去了，一个月以后池里真的没鱼了。据说百里公子住了半个月书房，等把那只吃的肚子溜圆的大龟捞出来而且新买的鱼苗又长大了才被允许搬回去。

琴川一旦到了下雨的季节，整个小城就都会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闷热潮湿之中，活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似的，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沁儿小姐这样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此时也觉得有些难受，所以更加黏戚樱以及两位男主人。而百里公子也奇妙的一反常态很久没有再出门。她因此被迫每天跟方老爷以及百里公子同进同出同处一室，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每天晚上梳头发的时候都能梳下来一大把，简直生无可恋整个人都忧郁了起来。

难得有一天有个生意上的事急待解决，老爷决定抛弃正抱着小姐讲故事的百里公子出门。他走的时候看没有下雨，图轻便就没有带伞甚至没有带随从，结果刚出门没多久就下起了很大的雨。

下人们询问要不要给老爷送伞去，百里公子单手抱着小姐任由她嘟着嘴在自己脸上亲了一圈，淡淡的说：“我去吧，你们不知道他在哪儿。”

管家试图拒绝，然而张着嘴半天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确想不出老爷如今会在哪里。

既然没有人劝阻，百里公子很快就收拾好，带着一把伞出门了。戚樱和沁儿站在门口，看着百里公子离去的背影，目光渐渐凝聚在他手里那孤独的一把伞上，彼此的心中都有一个猜测，而且觉得这个猜测简直合理一定会成为现实。

一炷香后，百里公子带着方老爷回来了。或者也可以说，百里公子抱着方老爷回来了。理由很简单，只带了一把伞嘛，两个人怎么打。已经提前看穿一切的戚樱和方沁儿一起冷笑三声，牵着手走开，完全不想管还是淋了雨正浑身发抖咳嗽喷嚏不止的方老爷。

连续下了几天雨后一个难得的晴天，戚樱哄睡了沁儿小姐，准备去花园里活动一下筋骨，却意外发现百里公子和一个侍女站在回廊里。

那个侍女戚樱认得，叫吴檀，据说只比她早来一个月，原本是想让她照顾小姐的，但是沁儿不喜欢她不愿意跟她亲近，所以只好把她调去了厨房帮忙。

让戚樱觉得奇怪的是，百里公子从不喜欢跟她们有过多接触——或者也可以说，除了沁儿小姐和方老爷，还从没人见过百里公子乐意跟谁有过什么接触呢，如今却为什么会跟吴檀单独在这里说话呢？

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她蹑手蹑脚的走近，躲在柱子后面想要偷听。因为最近总在老爷和百里公子身边的缘故，偷听的技巧她已经完全不学自通，一点也不担心会被任何人哪怕是据说武艺过人的百里公子发现。

走近了才发现，吴檀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紧紧盯着百里公子虽然声音不算高却显得有些疯癫的问着：“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也是男的啊，你怎么可能一辈子跟他在一起，而且他有女儿的！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我不同，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只要你肯娶我，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的，把你当做我的天，我的神。”

虽然百里公子还是没有表情，戚樱却觉得对方的脸色更差了一些。他后退了两步，看着面前的侍女，看上去有些苦恼困惑的摇了摇头，肃容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他本想就这样走掉，然而走了两步却又忽然转身回来，把已经准备离开了的戚樱吓得浑身冷汗，紧张的盯着百里公子，生怕自己被发现了。然而对方大概是真的没有注意到她，只是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吴檀道：“我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对。我钦慕他，他欢喜我，我们为何不能一辈子在一起？至于你……你如何，又与我何干？你自去找你的天，你的神，我已经有了家，不会放弃他们。”

吴檀浑身都在颤抖着，始终低着头小声啜泣，也不知是太过伤心还是害怕，然而却还是在哭泣的间歇喊道：“可是小姐呢！她现在是不懂事，将来呢！你让她怎么想？两个男人！养大了她！外面人又要怎么说她，还有没有人敢娶她？你们想过么！”

百里公子愣了好一会儿。戚樱也跟着揪心起来。她明知道小姐不是那种人，却还是忍不住跟着吴檀的胡言乱语担心起来。以后的事情，谁又做得准呢，沁儿小姐现在不在意，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还小，其实并不懂其中的意义呢。

“这就是你要说的？……你凭什么以为，她什么都不懂？”

他回过身，逼视着吴檀，戚樱只觉得他的双眸之中有一团被苦苦压抑却又十分惊人的火焰，明明已经隔了这么远，看上去却依旧有些怕人，但同时却又让人忍不住想一直盯着看：“我见到她的第一天，她问我是不是来抢她的爹爹的。我摇了摇头说不，她犹豫了一会儿，抱住了我的脖子。”

“她说，‘大家都说我还应该有个娘，你既然跟我爹爹好，那你就是我娘对不对’。我半生孤苦，未敢于任何人过分亲近，然而……”百里公子摇了摇头，眼睛里的火焰似乎一瞬间就消失了。他轻轻拍了拍吴檀的肩膀，低声道：“你还小，以后你会遇到很多人，有讨厌的，憎恨的，也有喜欢的，恋慕的。那时候你会知道，你的天，你的神，都不过是自己而已。而你最喜欢的人，是跟你站在一起的神，跟你连在一块的天。”

人人都说，百里公子不善言辞，沉默内敛。然而戚樱却觉得，百里公子是她短短的人生之中所见过的最会说话的人了。她并不知道对方跟方老爷究竟是如何相识，又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沁儿小姐跟他们两个又是如何磕磕绊绊生活到如今的，然而随着百里公子刚才的话，这些场景就像一幅没有尽头的长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地方去。

戚樱缓缓走回小姐那里的时候，老爷正坐在小姐的床边，拿着拂尘给熟睡中的女儿赶蚊子。百里公子比她先一步回去，走到方老爷的面前时后者刚好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方老爷弯起嘴角温柔的笑起来。

他……真的是很好看的啊。戚樱默默地抬起手，捂着自己发烫的脸，然而却敏感的觉得自己第二次做这个动作跟第一次做的意义好像已经有点不太一样了。

又连着下了四天雨之后，闷热而漫长的雨季终于过去，沁儿小姐获得准许出门去玩，戚樱却没有跟随，而是被方老爷要求陪他留在家里。

“我年轻时候可是很调皮的啊，成天东爬西摸，有时就干脆在野外过夜，还学书里的侠客准备闯荡江湖，觉得这样很厉害，可也因此落了一身的伤，这几天难受的很，常给我看病的大夫又自己也病了，听说你娘亲会推拿，所以麻烦你了。”方老爷趴在椅子上絮絮的说着。头一次触碰男子的躯体，戚樱有些紧张，眼睛完全不敢放在对方的身上，只能四处乱瞟，然而手上的动作却依旧继续着。

大概是她的按摩舒缓了身体的不适，也或许是这几天日夜都被疼痛困扰根本没能睡个好觉，没过多久方老爷就睡着了。戚樱正在由于自己是继续还是离开，百里公子忽然进来了。

他又是好几天没有露面了，戚樱听侍女姐姐们说这位百里公子在江湖上是位了不起的大侠客，有很多人专门请他处理些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所以才会时常出门。这次大概也是刚刚处理了这种麻烦事回来，虽然看上去已经沐浴过，头发梢甚至还在往下滴水，戚樱还是能够闻出一股令人战栗的血腥气。

百里公子对戚樱招了招手，低声向她询问了小姐的去向以及方老爷这几天来的状况，随即让她下去休息，自己坐在了床边。

戚樱走出门外，却好奇的隐在门扇后悄悄地看着他们。

百里公子低头长久的看着睡梦中的方老爷，戚樱总有一种他马上就会亲上去的错觉，然而对方却始终没有。他就这样看着，看着，然后轻轻地捏起了方老爷的后颈。他的动作手法都十分熟练，轻重也拿捏的极为老道，看样子是经常这样做了。戚樱忽然发现，做着这些的百里公子的手背上有一条新鲜的还没有止血的刀伤，伤口有些发白，大概是没有抹药就沾水的缘故。

虽然明知道对方很厉害，然而刀剑的伤痕不好好处理很有可能会死人的。

她下意识的想要冲进去帮对方处理，却忽然发现方老爷醒来了。

说是醒来，不过也没有睁眼。他就这样闭着眼，按住了还在自己背上按摩着的手，在对方的手背上捏了捏，然后把那只手拎到面前来在手背上啃了一口，缓缓下滑，最终叼住了对方的食指。

戚樱听见百里公子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喘息声，低声问着：“你就这么肯定是我？万一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呢？”

方老爷不屑的轻哼了一声，暂时吐出含在嘴里的指尖，眯着眼斜睨着坐在自己床边的人：“得了吧，人家小姑娘得是多糟心才能长一双你这样又糙又扭曲的手哟。爪子刚一撂上来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百里公子短促的笑了笑，低下头蹭着对方被头发覆盖着的后颈：“是么。”

手指忽然摸到了刀伤，一直懒懒的眼睛要睁不睁的方老爷顿时坐起身，捧着那只手问：“又受伤了？也不好好弄弄，你死了我可不负责埋。”百里公子也不计较他说的难听，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对方的头顶：“嗯，让沁儿埋。”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把你我埋一起。”

方老爷背对着戚樱，此时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是看不到的，只能看见他的肩膀在细碎的抖动着，随后整个人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扑过去把百里公子压在床上，一边胡乱在对方身上摸着一边喘息着道：“你招我的啊！一会儿别又说我好色！”

……自己是不是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毕竟还没有嫁人也没有束发呢。戚樱这样想着，抬起手缓缓贴住自己发烫的脸颊，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房间里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两人扭在一起，彼此的衣服被四只手胡乱的扯开，方老爷趴在对方的身体上附身亲着，扯着对方的手往自己后腰放：“快些，别只躺着，你是大爷啊我得伺候你。”

百里公子的眼中有一种戚樱形容不出的暖融融的光。他把一边的薄毯盖在方老爷的身上，手探入，摸索半晌，戚樱模模糊糊听到了一种奇异的水声。

“你是大爷。”他看着躺在他身上的人。

此时方老爷已经完全瘫软，不断的发出令人听了就脸红的喘息声，抱着百里公子的手臂无意识的磨蹭着，发出的声音很奇怪，像是很虚弱，又像是很兴奋：“可以了，可以了，快点，木头脸，快点。”

戚樱莫名的不敢再看下去。她悄悄的退开，走到回廊中坐下，不知发呆了多久，出去疯累了的沁儿小姐回到家里来，找两个男主人不见，跑到她面前，扯了扯她的手：“小樱姐姐，你在干嘛呢？”

戚樱低头看着她，忽然很好奇：“沁儿喜欢百里叔叔么？”

沁儿拼命的点着头：“喜欢！比喜欢小樱姐姐还要多！”戚樱又问：“那……你会不会讨厌叔叔呢？”

一直挺乐呵的沁儿忽然不笑了，严肃的板着小脸一扭一扭爬到戚樱身边坐下：“我知道姐姐想问什么了。你们都觉得我还小，我不懂，可这有什么不懂的呢。人家的小孩都有父亲母亲，我没有娘，但是我有百里叔叔。人家的父母睡在一起，所以百里叔叔和我爹一起住。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不会讨厌他的。”

她扯着戚樱的衣袖，眼睛里有水珠转动：“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啊，爹爹是很少笑的，就算笑了也像马上就会哭出来。后来百里叔叔来了，他就真正的开心了。襄铃姨姨和红玉姨姨说，他们经历了很多，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沁儿不知道什么叫九死一生，但是沁儿觉得，爹爹开心，是很重要的事情啊！”

戚樱自然不知道他们曾经的经历，然而却忍不住想象着。

大概不过风华恰少年，比肩仗剑而行，驰骋八荒狂傲恣意，携手打马江湖过，拼得遍体鳞伤熬得劫波渡尽，终是得以，携手故里归老。